往生霖

[执离]光阴错(上篇)

上次写的思凡

穿越,计字五千余,帝王明的自我救赎。

执明又做了那个梦。

阴郁的天空,斜风细雨,千军万马,断壁残垣。红衣少年歪在自己怀里,胸口鲜血如泉,喷涌着,再喷涌着,沾满了黑氅银甲,他眼泪止不住地流。

门扉洞开,冷风过堂,莫澜捧了捷报呈上来,送与共主眼前。

他揉了揉眼睛,懒懒打个哈气催促:“有事快说。”

莫澜眼风四扫,待左右宫人纷纷退出,方掀开了盒盖,里面放一卷撕毁的书和一块花里胡哨的玉石,他凑近两步,低声说:“陛下请恕臣漏夜叨扰,程将军克钧天于前日,王室献此天物,将军不敢怠慢,快马加鞭送了来。”

执明抬眼一望,见是六壬传说本卷,那玉石光华流转,确是不俗。

他仍有些不解:“既是天物,你们私吞便好,何苦给我?”

莫澜吓得连忙跪下。

他疲惫不堪地躺回去,嗓音沙哑:“起来,玩笑罢了。刚又梦见故人,给本王去查,查不出杀害阿离的凶手,镇抚司的饭就不要再吃了。”说完手一扬,奏折扔了满地,莫澜还想叫宫人进来收拾,被紧跟着一个滚字斥责出去。

执明闭上眼睛,忍了好久的泪。

屋外风雨大作,门扉吹开一角,银蛇狂舞之下,银屑洋洋洒洒。屋内烛灯两盏,一隅暖光,囚笼般将人困住,隔开了九五之尊与外面广阔的天地。

他歇息片刻,走下去一本一本拾起奏折,重新堆在案上,神色分外无可奈何。

这小国的王和大国的王有何分别?

还是不得自由,还是重责在身。

本王,不想。

不想又如何,天下何曾由哪个人哪件物来掌控。

批改完奏折,视线落入六壬传说本卷,翻开两页,熟悉的说辞映入眼帘——八柄神兵,得之可得天下。又是这句,真不知是得天下者终会集齐八柄神兵,还是得神兵者统一了天下。他往后读去,目光停留在图解的玉石上,手向盒子里一伸,拿出玉石,果然与书上分毫无误。

“五行石…”他喃喃,竟一瞬间敬畏起了自己一直不屑的天玑风俗。难道不是装神弄鬼?他暗自怀疑,继续翻着书页,八柄神兵的图解一一显来,描述的文字也煞有介事,到最后,烧焦的部分刚好与从开阳取得的残页吻合。

君知天下何为?

六壬传说的末尾留了这样一句话。

天下?广袤疆土四海臣服,这只是帝王的天下。可有太多人志不在帝王,他们的天下又怎能随随便便解释了。执明何等通透的人,只觉得此话大有深意。

天快亮了。

他把批改好的奏折分类摆放,端了盒子转去向煦台。阿离死后,向煦台运转如常,他曾从宫人谈论中得知自己着实疯过一阵,向煦台差点被一把火烧了,救火救了大半夜,他也差点死在那。他后有悔意,想便是自绝也不该玷污了阿离的归处,真是恨不能踹放火的自己两脚,只好重建向煦台,骗骗别人也骗骗自己。

向煦台上清风徐来,台下水波粼粼,映着苍白月光,羽琼花凉凉地盛放。

执明走近墙上挂着的画像旁,借一缕月光,凝视着阿离容颜,微微绽开了笑意。

“阿离,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出杀害你的凶手,救你回来。”他笃定道。

按照六壬传说图解的样式画了八卦阵,他站在阵中,五行石放在胸前,默念着上古记载的口诀,瞬间狂风大起,碎了一池满月,碧叶纷飞,随即有龙吟剑啸之声嗡嗡作响,执明闭上眼睛,听向煦台置于八个角落的神兵们相互感应,随着剑匣子落地摔裂的脆响,八柄神兵同时飞至八卦阵边,按部就班悬浮当空。

执明静思着心中最最向往的时光,然后,念出最后一段口诀。

根据六壬传说记载,八柄神兵持有者可凭五行石回溯光阴,回溯者可以回到过去试图改变已经发生的事,但五行石能量有限,至多回溯三次,若三次愿望仍然未成,可见持有者心性不坚,根本无意为愿望付出代价。

光阴流转只在一瞬。

执明睁开眼睛。

天已经完全大亮了。

他奔下夕照台,懵懵懂懂往御花园的方向去,想找个人问问时间。不料没走出几步,身后就有故作深沉的喝声响起:“站住。”执明僵住脊背,握了握手心里的五行石,大胆回过了头。

迎面撞上那边飞来的石子。

执明揉揉脑门,定睛一看,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复拉起弹弓,瞄准着自己。“执、执明?”他脱口而出,那孩子的石子也打到了自己身后的宫人身上。

“你们两个出局了,领赏去吧!”小执明似乎没注意到被直呼了名字。

他还想说点什么,被后边的宫人硬拉了去,边走边问他哪个地方管的。他胡乱对付了一个身边常侍的机构名字,随即拉着自己的手就松开了,那宫人战战兢兢看向自己。

“小的不懂规矩,不知是王上身边的人,恕罪,恕罪。”

他摇头说没事,顿了会,尽量自然地问:“今是宣武多少年了?”

宣武是父亲在位时的年号。

“大人莫不是拿我玩笑吧…”那宫人讪讪笑着。

他不语,只等。

“十七年…”

“谢了。”他敲了下宫人的脑门,欲走,没想到那人小跑着追上来,从怀里掏出大包银子递上,道:“大人一看就是贵相,莫嫌了小的心意少,只要大人能调小的进司礼监,小的往后一定好好孝顺您。”

执明接银子的手都有点抖。

原来司礼监这么厉害啊……

想到那些被自己踹过、在脸上画过乌龟且险些上天的玩伴们,执明很是嫌弃自己胡闹,他从锦包里拿出一小锭银子并着两个铜板揣在怀里,对那宫人说:“你的心意我领了,你只要平素里勤勤恳恳做事,我迟早会找个好缺给你。”

说完脸都不红地翻墙出了王宫。

倒还真是轻车熟路。

他刚其实是想抱抱那个孩子的,不忍、不敢还是不愿面对?他来不及想。

天权物资丰厚,出入商旅繁多。执明滞留王城几日,便随着一路去瑶光贩卖的队伍走了,他以前没吃过什么苦,这回倒是真体验了民生,舟车劳顿分外辛苦,他常沉默着,眉眼间自有王气威严,旁人不敢与他多话,只将分内的事交由他做好。

执明开始喜欢看天上的星河。

值班或不值班,都躺在软软的草席子上,不用抬头,睁开眼就是碎钻般的星辰,月亮不在的时候,星辰会格外的光耀。望着这些星星,他可以忘掉烦心的朝堂中事,忘掉跟着乱世一路越陷越深的自己。

阿离若是见过这么美的东西,又怎会执拗于复仇难以解脱。

这么想着,鼻尖上一凉,耳边很快响起了啪嗒啪嗒的雨声。

巴山夜雨涨秋池,他蓦地想起这么一句。

人们渐渐从帐篷里出来,商旅的头低骂了句,吆喝大家转移。他隐隐不安,少有地凑到头跟前,问哪里有事,头白他一眼。

“你知不知道我们已在栈道上,栈道断一处,谁都别想活。”

执明心里一惊,闻声去帮了忙,木头的倒刺在手掌上划下窄而深的口子,他拔出来的时候眉都没皱,回味着疼痛,脑海里竟然撞进来碎片般的回忆。

向煦台,火海,跪伏在地的自己。

曾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如今却突然疯狂地求生,他不能死,他还有阿离,杀害阿离的凶手还没有找到,不能轻易放弃了。这个一路残忍地成长起来的王,刹那便收了回去原来时空的想法。

他站起来,立在高耸的群山间。

倏然被一颗落石砸中了脑袋。

“头!那小子晕过去了!”

那汉子在雨夜里回身,嚷道:“什么时候了还管别人!扔一边看他造化吧。”

那人看着执明隐隐散发着王气的眉眼,总觉他非常人,伸出手去搜身,居然真摸出一块七彩斑斓的玉石,他倒吸口凉气,认定此人大有来头,便将执明扔到装货物的板车上,亦步亦趋跟在队伍后边。

雨越下越大了。

执明发了高烧,冷雨打在身上,整个人还是烫得很。拿玉石的青年虽然在乱石崩塌中保他一命,可也并无闲暇照顾他,他烧得难受,只是嘤咛着阿离,浑浑噩噩地想起些往事来。

他提着被绑的刺客扔到阿离面前,面容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冰冷。

“人我给你带回来了,我只需要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国主误会了。”红衣少年完全褪去脆生的嗓音,“天权瑶光已成水火不容之势,本王欲为天下人免除一战,可惜失手。如今看来,倒是自寻不快。”

“你是不想活了么?”

少年一怔,不知是被他的怒气吓到,还是被他说中了心事,他低头摩挲着光滑的古泠萧,万般难得地勾起一点笑意。

“王上聪敏,不该在应该糊涂的地方清醒,否则于谁都是难过。”

执明在刺眼的阳光中微微眯起眼睛。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他艰难地爬下板车,滑坐在地,忍了好一会头痛,方闻见了浓郁的血腥味。抬头,只见刚刚支起的锅,伏尸四处的商旅成员,除了货物,再没少什么了。

这才是乱世,良人活不下去就变成流寇,信仰不名一文。

阿离啊,这就是你想了结的东西吗?

还是你也不在乎,你只是个被这世道伤害的失路之人。

即便曾经挥师百万,即便亲见血流成河,执明却第一次更强烈地感到残忍,善意无处躲藏的残忍,底线不断打破的残忍。这样的乱世,在阿离远赴遖宿之前,他从未感受过。

“外面都乱成这样了,你还在混吃等死啊!”

那个人比自己先见这残忍。

执明踉跄着欲走,两手却怎么也摸不到五行石,他登时便懵了,脆弱地跪在地上,回想,想自己昏迷前和昏迷后所有的记忆,醒来时埋在稻草里,说明匪徒并未注意过自己,那么,那么,他赶忙去翻同伴的尸身。

直到翻至最后一个。

五行石的光芒那样温和而美丽。

为什么偏偏我是这天下的共主?他喜悦之后便是巨大的茫然。

执明在林子里找到一些野果,虽然酸涩,但也勉强充饥,水源是爬了两座山头才望见的,他拼着求生的欲望打了水回来,休息了一个下午,终于恢复些体力。

草草埋葬了商旅的友人,最后一个扔进去的是拿他玉石的人。

他重新踏上去瑶光的路。

阿离死后,他性子愈发的闷,活泼劲全被日复一日的奏折磨得没了踪影,于是话就更少。由于惯会装傻,一路上倒省去许多觊觎,平平安安到了瑶光王城。靠着自己在天权吃穿用度的经验忽悠了王宫的总管,以厨师帮手的身份混进王宫。

“你们也是运气好,最近宫里缺人手才轻易地进来。换作平时,哪有那么容易。”身边人连连称是,他却自己失了神,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是帝王执明还是曾经那个可以为一点小事在意得不行的赤子执明。

穿过王宫里长长的甬道,执明走在最末,趁前人不备溜出一圆形石门,紧走两步,视线左顾右盼观察着周围,耳边却蓦然飘入若有若无脆生的朗诵。

羽琼花海里,白衣孩童一只手拿着册子背在身后,另一只手频频抓着蝴蝶,小身板却还挺得笔直,嘴角逸出的词依然空灵酣畅。

阿离…

他撑着一口气迈出步子,然后软倒在盈盈花香围绕的石子路上。

自天险栈道至这里,能撑着精神当真已是奇迹了。

或许只是为了见这个人,只是远远地望一眼,望一眼濯濯清秀的背影。

“这天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若国主还是天真至此,遭殃的不只国主一人。”

“王上,瑶光偷袭我天权王城,王城守将叛国开了城门。”

那守将是身为兰台令的阿离何时安排的,他竟毫无线索。

“王上,和盟在即,您无论如何也不能去了。”

若本王非要一赌。

“你醒啦。”帕子丢进水里,拧干后搭上额头。他咳了几声,立即有清水送入口中,迷糊着喝下去,慢慢看清对方稚嫩的脸庞,澄澈的纤尘未染的一双眼睛。

他白衣,他黑衣,云泥之别,不敢相近。

仿佛比生死相隔更是遥远。

小阿黎坐在绣墩上,两只脚腾空摇摆,很不老实:“最近共主要来游园赏花,你怕是出不去了,且呆着吧,省得被当成刺客错杀了。”

“你怎知我不是刺客?”他不怕死地说道。

那孩子的腿登时不晃了,奇怪地盯着自己,像在看什么故人一般。

明明是第一次见。

“你不是,我相信你不是。”小阿黎跳下绣墩,抱了新的衣物过来,“近来宫中戒备森严,你不要乱跑,这是宫人们常穿的衣物,你的玉佩也在里面。”

执明脸色发白。

他接过衣物,忍不住握住对方白嫩嫩的小手,顺势一拽,便将人揽进怀里,小阿黎愣住,正欲挣脱,抓着自己的手就已经松开了。

“活下去,一定要长长久久活下去。”

小阿黎像看着怪叔叔一般的眼神看着他,然后退出了屋门。

执明失落地望着地上错乱的光影,怎么也回忆不起来阿离死在自己怀里的具体时间。

不仅是因何而死,只是何时遇害都记不得了。

应该不是这么小,应该在自己与阿离初遇之后。

虽然只是缩小了寻找的范围,但也很快打定了主意,准备修养几天返程,重新拟定回溯的时间。

这几日小阿黎都未有前来看望,他换了衣物出去,宫里来回巡视的士兵一日多于一日,以至于不敢逗留。只是熟悉着他曾经视为人间乐园的家,心里多少感慨。

他一直想再见他一面,一面就好,他也能安心回去原点。

共主游园赏花前一日,小阿黎来了这处偏殿,问他可有吃好睡好,答应他待共主回程便帮他偷偷出宫。他还是少话,用沉默勉强掩盖心中的激动,听着那孩子讲些趣事,关于那个叫阿煦的玩伴,关于封其做上将军的设想。

“你很想做有为的君王?”他淡淡地问。

“不是应该的吗?”对方反问。

原来自己才是不该。

执明一个荡平九州的共主,被一个小孩子教做人,霎时也有点下不来台面。他想反驳,又嫌弃自己幼稚,思来想去,把六壬传说末尾的话丢给小阿黎。

“君知天下何为?”

对方显然只是理解了其中表意:“天下是共主的,是广袤的疆土和四海的臣服。”

“你的天下呢?难道不是瑶光吗?”

“我的…”小阿黎明显被这种说法吓到,他皱了眉,“瑶光附属于钧天,其他国家也是,独那叛王执辉仗着天险分离出去,再不归钧天所属。”

执明轻咳一声,想告诉他后来的事,又生怕大改了时间轨迹引出什么连锁的反应,导致自己也无法收拾的局面。

我只要你活着。

在你遇害前救下你的性命。

“世子不必太为我费心了,这几日我也会找机会离开。”

小阿黎揉着执明的脸,揉散了他眉宇间凝结的阴郁:“听我的吧,可别任性了。”

执明一手捉住小阿黎的手,一手握紧了怀中的五行石。

一处温热,一处冰凉。

你总是这无情光阴中永远的慰藉。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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